備份鑰匙不知去向,令人沒有安全感,

於是又去複製了一把。

回家後卻發現,它插得進門孔卻無法扭開。

仔細比對,原來其上如統計圖表般的起伏,

有一小處線條凹陷了點。

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差異,

一把鑰匙瞬間失去了存在的價值。

它甚至還來不及稱作鑰匙就被丟棄了。

幽暗垃圾桶裡,白花花的金屬光澤顯得有點諷刺;

彷彿一條死魚般,它沒有任何重生機會。

還有什麼物件,

比不能開鎖的鑰匙更無助無用?

它既非因為年華老去而機能衰退,

也非由於任何外力而毀傷壞死;

更何況,它其實是可以進入、看起來屬於它的鎖孔。
     
問題顯然不是鑰與鎖有無互補,

而是能否絕對地精準密合。

即使它比起其他鑰匙,更相對適合於這個鎖,

也沒有任何意義。

不能開就是不能開,毫無妥協空間,

也沒有交換餘地。

於是頗感傷的,其他鑰匙繼續安身立命,

但它卻永不回生。

如果,前一刻才剛賦予它名字的鎖匠和機器再精準些,

如果第三段凹面不要多那麼零點五釐米,

它肯定能成為一把充滿力量的鑰匙

─有足夠的硬度、即使掉落地面

也會鏗鏘地抵抗變形、

且扭轉再多次也不怕失效。

當然,這一切都不是它本體上與生俱來的;

鑰匙「本身」一無是處,除非找到適切的對應物。

鑰匙在某種意義上,體現了權力的本質:

既孤立而堅實,

但卻又不能沒有對象地獨自存在。

它的「絕對重要」,

是建立在「相對需要」的基礎上。

因此不論以何種材質製成,

鑰匙都有相同而濃縮的控制力:
能開啟(房屋)、發動(汽車),
也能禁閉(箱櫥)、牢固(鎖鍊),

甚至停止一切(機具動作)。

 

鑰匙不僅能瞬間改變其對象的物理狀態,

它也指向一種禁制或解放的心理情境。

在谷崎潤一郎的經典小說《鍵》中,

只是日記本附屬的一把小鑰匙,

竟引開了一個家庭、
兩代成員的情慾竄流。

故事裡,透過鑰匙的刻意遺露與小心竊取,

所謂祕密竟變成了一種微妙默契,

朝向歡愉但又極其哀傷。

鑰匙因此作為信任的象徵。

擁有它,意味著對其對應物,

具備分享的權利和保密的義務。


人們若能共用鑰匙的拷貝,

想必基於足夠親密的連帶。

鑰匙的器用投射出伴侶關係的兩義性:

既開,又鎖;

既破除界限,也圈劃界限。

難怪餽贈鑰匙,會成為

電視劇裡男女告白的後續儀式,

即使他們並未同居。

由此,「鎖終於找到它的鑰匙」

便成了愛情發生的通俗隱喻。

除非是存心不良的騙子,

否則每一段關係都意味著一種開啟和封閉。

 

然而,如同德國社會學家貝克夫婦

所描述當代愛情關係的「正常性混亂」

誰又能百分之百確信,

彼此就是「唯一」精準密合的那把鑰匙?

 

消逝的愛如無法使用的鎖扣,

開也不是關也不是,

令人難過。然而,那些曾經開啟我們的鑰匙,

所打開的卻可能不是「全部」,

而是被我們誤認為是全部、

其實只是「部份」的自身

──比如說,僅只是一個房間、或一個抽屜。

或許,換個角度想會好些:

鑰匙只是啟動了鎖,

卻很難期待它能填滿一切縫隙、使之完整。

誰都需要鑰匙開啟自我;

但誰也都得練習:別自我鎖死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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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齊思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